【金丹】群星之下 1
·无人相爱，并不甜
登格鲁星很少会见到鸟，野外狂暴生物与荒凉的环境令这种柔弱的生物相当难以存活，所幸登格鲁星荒凉归荒凉，却是个出产矿产丰富的星球，虽然是个贫穷得连大多本地人都不想久呆的地方，但穿着光鲜的商人在闪耀的宝石面前从不缺席，也得益于这些满世界乱跑的商人，外界的物品和讯息倒也能在这被忽视的边缘地带传播。
金第一次看见鸟是在幼年的时候。只是在这个人人为生存奔波拼命的星球，年幼从来不是逃避劳作的代名词。现在让他去回忆那时候具体多少岁也有些难为金的记忆力，在他的印象里，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前一夜刚刚下过雨，他在姐姐怀里默数着雨滴从敲击铁桶到滴入水潭的响声中酣然入睡，一大早推开门，总是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条透出水光的口子，同白金色的阳光融在一起，姐弟两人不约而同地做了深呼吸，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解决完朴素温暖的早餐，他和姐姐一起拖上两个看上去稳固度堪忧的篮子向市场出发，最近一段时间正是交易的旺季，这一篮子东西能卖个好价钱。就在那一天，金看到了活着的鸟。
与古旧图书上的拙劣插图不一样，它待在笼子里，因为被照料得太好显得有些圆嘟嘟的，一身洁白蓬松的羽毛泛出新雪般的光泽，恰到好处的薄红色点缀着喙和爪，眼圈上也带了些，一双湿漉漉的小圆眼正随着金的移动盯着他瞧。金最初站定的理由很简单，它在脑中逐渐与某种美味水果的身影重合，此种诱惑度的确排在鸟本身的可爱度之前——直到小鸟直觉感到危险而张开了翅膀。
“喜欢它吗？”突然响起的成年人声一下将金带回现实，慌忙抬头时余光瞥见了正在店铺另一边与老板讨价还价的姐姐他才松了口气，冲那人点了点头，又立刻摇了起来。也许是这时候的金看起来实在瘦巴巴得可怜，那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取了鸟笼，凑到金面前，说：“如果你喜欢，可以拿着看看，这小东西是鸟。”金没有伸手，只是晃动身体从左至右仔细观察了一下，才问道：“它能飞？”
“当然能。”中年人回答道。
“但是它看起来好小，”金又凑近了点，鸟儿也转着头看他，“很快就会被吃掉。”
“它在进笼子之前是个小坏蛋呢。”中年人笑了起来，“不费些功夫可抓不到。”
鸟儿判定危险已经过去，舒展开了一只翅膀梳理起来，展翅的动作换来金一声惊呼，湖水似的眼睛又亮了一层，他问道：“我能看看它飞吗？”
“你这可为难我啦小弟弟。”听到同伴招呼的中年人举了个手势示意，鸟笼复又被挂回笼架，之后他便收拾起零碎物件来，出手快而精确，桌面渐渐回到那些商品从未出现过的状态，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秋和老板达成共识的拍手声，金也明白留给自己的休闲时间并不多了。
他举起手郑重地向小鸟告别，小手在空中摇晃了五次，篮子很重，他也想再磨蹭一会儿。这一行为被正欲收回笼架的中年人看在眼里，或许是他想起了遥远故乡的家人，抑或是不知所踪的神想开个玩笑，总之对金来说一个小小的奇迹发生了——那位中年商人犹豫了一会儿，将鸟笼给了金，弯起的双眼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更加温和了些，他轻敲了一下笼子说道：“这小家伙老家太远啦，到下一个商站也不知道要多久，让它少受点罪安定下来吧。不要打开笼子，鸟一旦出笼，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金的双手上有了木质品温润的触感。
“金！”
金听见有人叫自己，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水显得模糊不清，是姐姐，又或是别的什么人，他从鸟笼上移开视线，商人远去的背影和商队的人潮融在一起，被四散的阳光割的支离破碎，又如撞进水潭的彩色玻璃，扩出一圈又一圈的斑斓波纹，有鸟振翅而飞的声音，扑啦啦，看不出形状的白色物体越来越近，直飞进金的眼睛里。
他醒了。
凹凸大厅提供的临时休息室在这片由造物主亲自打造的建筑群中也显得十分有特色，相较起其他多由几何形构成建筑物，休息室恰当地使用了充满曲线的设计，从外部看起来它像是被浇上浓稠白色颜料的透明玻璃罩，那些如同随意流淌形成的乳白色骨架担起了承重的责任，同时在建筑表面形成了旋动流畅的网状结构，这使人很容易联想起一种美味的菇类，从内部观察，那些倾泻而下的固态液体形成了多孔结构的柱廊，行走时如同穿梭于纤细而高大的苍白珊瑚森林之中，室内分割也严格按照了曲线准则，这个疯狂偏执的设计者似乎拒绝一切破坏自然造物痕迹的直线出现，因此连床位也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尽力抹消人工的痕迹。
“感觉好点了吗？”
同大多数刚从深沉梦境中挣扎而出的人一样，金脸上呈现出迷茫的神色，他尝试着转头通过眼睛收集更多信息以达到刺激大脑清醒的目的，然而一阵尖锐的痛感比什么都有效地破开了脑中的迷雾，得了几分清醒金立刻寻声望过去。
“丹尼尔裁判长！”
这声惊呼立刻引来几道不善的目光，在丹尼尔含着笑意的噤声手势下金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嘴，给四周送去歉意的笑容后才重新收回视线。
“您为什么在这里？哎呀不对，我怎么在这儿？”金的声线里有掩抑不住的雀跃，理智回笼后又染上困惑的语调，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揉一把自己的头发，却先碰到了触感粗糙的纱布。
“你在比赛中伤到了头部，所以紫堂他们送你过来休息。”丹尼尔说到，“至于我，这里是凹凸大厅的一部分，我通常都会在。”
“那我是被敲晕了抬进来的？！”第一个音节发出时几乎破音，在不善的目光再次投来之前声音的主人又刻意压下了音量，金本指望从丹尼尔那里得到个否定回答，但是裁判长脸上流露出的一丝安抚意味证明了事实正好与金的期望背道而驰。
血液带着灼人的热度向头部蹿去并诚实地反映在了脸部色彩上，金开口问：“您……您也看到了？”
话一出口金就在心里呸了一声，默默对突然掉链子的舌头进行了批判，同时分神计算了一下自己被抬进门的场面被丹尼尔目击的可能性，那些无处不在的裁判球，丹尼尔作为裁判长的权限…金越想心脏越是奏出激昂的战歌。
“金，你要知道。”丹尼尔偏了偏头，像是在思考措辞，“不是所有参赛者都能随时保持仪态的，这种状况反而更常见。”
“我明白！可是…”金快速看了下四周，没人注意到这里正在发生的小插曲，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点，“我不想被您看见，这样的…”
“每一位参赛者都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丹尼尔的双脚自金睁眼来第一次触到了地面，“你也一样，金。但宝石总需要时间磨炼才能散发光辉，不用过于心急。”
他逆着光，经过多次精心设计后落下的光线洒在天使长身上，形成了一圈暧昧又柔软的边线，那双金色的眼睛也洗去了一些无机质的气息变得温暖起来，然后，一个微笑浮现在丹尼尔的脸上。
严格来说丹尼尔裁判长并不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严肃审判官，作为大赛的主持人之一，在适当的场所露出适当的表情是基本素养，其中也包括了恰到好处的，令人感到信服的笑容。出于一种难以道明的心态，金做过去仔细观察出现在全息投影中丹尼尔的表情这种事，嘴角翘起的角度每次误差不超过一度，眉毛也是一样，几乎不偏头，若是有这个动作那绝对会保证那缕较长的头发不会碰到肩膀，这些都是具有偶然性的特征，唯有那双眼睛，拥有上等锆石光辉的同时也像那石头一般冰凉，即使它们的色泽更像是太阳。
因此，金很喜欢私下与丹尼尔见面时他偶然会流露出的不像是‘丹尼尔’的表情。这可太珍贵了，金心想，就像是藏在登格鲁星最好的矿脉里最闪耀的一颗宝石一样，而且那颗宝石还独属于自己。
“嘿，那么为了祝我以后好运。”金从床上坐起来，向裁判长伸出了双臂，“您能给我一个拥抱吗？”就像之前那样，他在心里添上一句。
“就像之前那样？”立于病床前的大天使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金发少年心思被戳中的青涩全表现在脸上，本就没有完全消退的薄红色又添了一层，湖水似的蓝眼睛跃动着水光，而双臂却稳稳地固定在半空，以固执的姿态索要他应得的奖励。真是一束顽强的小火苗，丹尼尔想着，微微偏了偏头，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这样做。
细微的机械运作声响起，金床位四周用于隔断的柱廊靠内的一侧裂开了缝隙，内里乳白色半透明的薄膜如折扇般缓缓打开，再精准的嵌合在一起，顿时，这里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隐秘空间，天使俯下身去，将少年拥入怀中，金所得到的奖励成为了他可以独享的小秘密。
顾及到金那颗受了伤的脑袋，丹尼尔尽量放轻了力道，只是那颗金毛乱翘的脑袋今天格外地不安分，若不是它的主人考虑到它的重要性，也许还能再过分一些。丹尼尔感到一股湿热的气息从胸膛开始逐步上移，在脖子附近稍作停留便孜孜不倦地北上，那双手也不甘示弱，追随领导者来到了从未开发过的土地，它们在丹尼尔的白色发丝处逗留不久，便交叉成了环状，引得那股气息更加靠近。
一个吻落在丹尼尔的面颊上，还有金有些顽皮的声音：“这是回礼，丹尼尔裁判长。下一次的奖励得加上这个。”
出格的病号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伤，做完这一系列坏事，尽管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还是不忘避开伤口慢慢躺回去，在床上哼唧了几声，抢在丹尼尔之前开了口：“丹尼尔裁判长，您见过鸟吗？无害的那种。”
“它很漂亮，登格鲁星不会生出这种生物，它太柔弱了。”
“我很小的时候，一个好心人送了只小白鸟给我。装在笼子里，看着有点傻，但是那个人告诉我千万不能开笼子。”
“为什么呢？”丹尼尔问到。
金眨了下眼睛，没有看向他；“因为它是个小坏蛋。”
“我猜是你自己发现的？”
“嗯，故事总要留个悬念。”金笑了起来，“等我拿到下一次的奖励，我就告诉您。”
“我很期待这个故事的结尾。”天使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金看过去，发现他又露出了‘丹尼尔’的笑容，“那么，祝你好运。”
金躺在病床上向远去的丹尼尔挥手，这个姿势使他不得不仰望那些透过多孔结构四处穿梭的光点，因为观者的轻微移动而出现了明灭的闪耀效果，有一种星群坠落的错觉。丹尼尔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金仍伸出一只手在眼前漫无目的的摇晃，一会儿近一些，一会儿稍远，保持着一种慵懒的步调然后突然一收。
“什么呀，”他喃喃自语，“这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